墨非墨:李振明創作集
215 新舊這名稱,本來並不妥當。其實思想道理祇有是非,並無新舊。 真理永遠存在,祇因人們愚昧無知或為時局所惑而不明白。現在說,「 人的繪畫」是新繪畫,道理是相同的。「人的繪畫」其實便是從來就存 在的,只是文人畫興起後,世上以為繪畫有高俗之分,對於過去的「職 人畫」就不認為是繪畫,或只是不值得一顧的繪畫了。 人是一種生物。他的一切活動都是為了滿足人性的需求,包括物質 的和精神層面的。繪畫作為人類的社會實踐,也應作如是觀。繪畫做為 人類的精神食糧,繪畫必然就是人的繪畫,為滿足人的需求,找到它存 在的立足點。 1930年代,中國散文名家周作人曾提倡「人的文學」,一種以人 為本位的個人主義之文學。他主張要以個人為本位,理由是,「第一, 個人在人類中,正如森林中的一株樹木。森林盛了,各樹也都茂盛。但 要森林盛,卻仍非靠各樹各自茂盛不可。第二,個人愛人類,就只為人 類中有了我,與我相關的緣故。」他所說的人道主義,是從個人做起。 「要講人道,愛人類,便須先使自己有人的資格,占得人的位置。」 同樣,我們可以說,以人為本,對於自然諸現象加以描繪的圖像, 便可稱為人的繪畫。這樣的繪畫又可以分作兩項,(一)是正面的,描 繪理想的自然,或人們理想上可以達到的自然;(二)是側面的,人的 平常生活,或人的不平常生活,都很可以供描繪之用。這類創作,分量 最多,也最重要。從這類繪畫中,我們可以因此明白人生實在的情狀, 與理想生活比較出差異與改善的方法。這一類中,描繪不平常生活的繪 畫,世間每每誤會與非生活的繪畫相混淆,其實卻大有分別。譬如北宋 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,是寫百工生活;解放後的中國之形形色色社會寫 實主義繪畫卻是虛矯的繪畫。這區別就祇在著作的態度不同。一個嚴 肅,一個逢迎。一個是側寫生活百態;一個安於被政治擺弄。簡明說一 句,人的繪畫與非人的繪畫的區別,便在創作的態度,是以人的生活為 本,或是以不以人的生活為本這一點上。中國繪畫中,人的繪畫本來極 少。從儒釋道出來的繪畫,幾乎都不合格。南宋文人畫興盛後,繪畫便 參雜了太多的玄學與不切實際的東西,在加上文人掌控了藝術價值論述 的大權,人的繪畫便被貶為不入流的藝術。 二、純繪畫 在某種程度上,我們可以說,李振明的畫畫屬於純繪畫。傳統上, 畫論家試圖說服大眾,藝術不分彼此。在中國水墨畫論中,論者常言, 詩書畫原本便是一體的。然而這種情形在20世紀的中國文藝論述中出現 變化,對每一藝術特質和其媒材操作特色的探討,出現了兩種不同的態 度,其一是,例如不再去問詩和繪畫之間的共同之處,而只問它們之間 有何不同,以及每一藝術的獨有媒材。為了表現每一藝術的獨特性,論 者經常會集中於作品的媒材特性和觀眾的感受方式。這一派的理論家甚 至主張,純粹的繪畫就不應該有文學性、敘事性的內容,而只能有色彩 與線條,因為這是繪畫作為媒材所不能少的元素;加入文學的或敘事 的,便是不純的繪畫。如此推論下,純繪畫就只能是抽象畫的同義辭。 這一派的主張者多來自現代主義者。 另一種對於媒材的主張者,認為詩與繪畫乃是「姐妹藝術」。這一 種說法中外皆曾存在過。在萊辛(G. E. Lessing, 1729-1781)之前,有三 個世紀文藝理論家相信,在詩與畫之間、在文學與視覺藝術之間,存在 著一種基本的類似性(parallelism) 。 1 萊辛是第一位提出在詩或畫裡,自然與藝術之間存在著一種無法溝 通的鴻溝之學者。他認為藝術的主要目的即幻想的創造,詩與畫對觀眾 產生相同的效果,兩者均為觀者創造出不在場的,一如在埸的東西。藝 術的幻想意指觀者將一個意像(image)當成是再現的物理客体(physical object)。藝術所產生的幻想現實並不是外在現實的複製品。藝術的自 然模仿其實就是一種對自然的「解釋」,或是將之轉化為另一種語言。 萊辛認為詩與畫是一種符號(sign)系統。人為和自然符號兩者表達了被 再現現實與藝術再現之間的某種距離,這也就是說,在意指(自然)與意 符(藝術作品)之間如果沒有基本的區別,那就沒有符號。 萊辛認為詩與畫的差別在於,繪畫在模仿時運用媒材和符號與詩歌 的運用全然不同;前者運用空間中的形象和色彩,後者則在表達時間中 的聲音。換句話說,詩與畫再現不同本質的物象。在視覺藝術中,我們 「首先我們會思考到物象的不同部分,之後是這些不同部分的結合問 題,最後是整体的問題。」因此,物象並不是真的一下子全看到,而是 經歷一連串的步驟。美的對象存在觀者的心中,是作為物質對象的藝術 作品和觀者交互作用的結果。 相反,詩歌不似繪畫,它是在時間中具体化,其獨一的結構就是時 間持續的結構,詩歌即藉由時間裡的明確聲音來形成符號。一首詩的朗 讀或一個故事的講述,是以一種緩慢的步調產生的,它需要經過一段時 間的延伸;時間的行進在文學中變成了一種感知的特性。因此,就詩而 言,「有衣似無衣,並沒有遮蔽性,我們的想像力可以看穿」。在閱讀 一首詩中,觀者參與的部分較繪畫大多了。文學對對象描述的擴展,是 在觀者的心上增建,在這過程中,觀者擔負了大部分的建構工作。 再者,繪畫與詩、敘事性的藝術不同,前者需要有物質的基礎,以 水墨畫為例,它包含著纸(或絹)、墨汁、塗料。這物質性的層面是繪 畫的邊界,限制住觀者創造性的想像力。換言之,視覺藝術將形體凍結 在一瞬間,它無能表現不同層面的視,在嘗試表現多樣性時,繪畫必顯 得模糊不清。同樣的,物質性的描繪不是詩要作的,也不是它能輕易勝 任的工作。 從李振明的近作中,很明顯地看出他對於詩與畫不同功能和侷限的 理解。在他多數的畫作上,我們或許可以看到偶而的題詞,為的是記 事,但很少看到以詩釋畫的例子。傳統文人畫每每為詩而作畫,其結果 卻是詩的意境往往無法盡現於畫中。這是因為繪畫自有其表達不可見事 物的侷限,就像詩有其描繪物質性的界線。試想,「採菊東籬下,悠然 見南山」這樣的一首詩句,對繪畫而言,採菊、東籬、南山都是可以描 繪的具體對象,但「悠然」乃是一種心理狀態,如何以繪畫表現確實不 及詩的簡易,此乃不容爭辯的事實。文人畫所以長期被人詬病,主要即 在於畫家往往將圖畫無法完全勝任的工作交給詩詞。如此一來,繪畫之 於詩詞永遠只能扮演一個彆腳的角色。這大致可以說明文人畫逐漸失去 其圖象功能的根本癥結。 1 例如,在十五世紀,義大利人文主義(humanism)即恢復古諺所說的,繪畫是一首無言的詩,而詩是一幅有對白的畫。在不同藝術之間的緊密交互關係,或隱藏的認同關係此一理念,在形成的過 程中即已確定了。十六世紀末,羅馬佐(Giovanni Lomazzo)稱,詩與畫在同時誕。十八世紀末,雷諾德(Joshua Reynolds)仍然如此自然地稱,莎斯比亞是真正而確實的自然畫家,或評論稱,米 開蘭基羅完全擁有我們藝術的詩意部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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